儒釋道的人生智慧
日期:2008-07-03
郭齊勇教授 武漢大學哲學院教授
摘錄:《武漢大學中國傳統文化研究中心》
儒家、道家、佛家是我國文化史上三種重要的思想資源與思想傳統。中國人文精神,尤其表現在人生智慧上。儒家孔子、孟子、荀子的人生智慧是德性的智慧,禮樂教化的智慧,通過修身實踐的功夫,盡心知性而知天。道家老子、莊子的人生智慧是空靈的智慧,逍遙的智慧,超越物欲,超越自我,強調得其自在,歌頌生命自我的超拔飛越,肯定物我之間的同體融和。佛教的人生智慧是解脫的智慧,無執的智慧,啟迪人們空掉外在的追逐,消解心靈上的偏執,破開自己的囚籠,直悟生命的本真。儒釋道三教的哲學,充滿了普遍和諧、園融無礙的智慧,在今天仍有其價值與意義
一 儒家的人文關懷與價值信念
孔子揭示了中華文化的價值理想,肯定人的文化創造,尊重歷史上積累的文化成果。這首先表現在他對周禮的維護。周文源於宗教並取而代之。周代禮樂教化是中華先民長期偉大創造的結晶。禮使社會秩序化,樂使社會和諧化。禮讓為國,安定社會,消弭爭奪戰亂,節制驕奢淫逸,是使人民得以安居樂業的前提。“有子曰:禮之用,和為貴。先王之道,斯為美;小大由之。有所不行,知和而知,不以禮節之,亦不可行也。”(《論語·學而》)以一定的規矩制度來節制人們的行為,調和各種衝突,協調人際關係,使人事處理恰到好處,這是禮樂制度的正面價值。試問,在二千五百至三千年前,人類的哪一個文明有如此輝煌的制度文化建設?一個穩定和諧的人間秩序總是要一定的禮儀規範來調節的,包括需要有一定的等級秩序、禮文儀節,這是古今中外概莫能外的事情。
《中庸》中記載孔子答哀公問政的一段話說:“仁者人也,親親為大。義者宜也,尊賢為大。親親之殺,尊賢之等,禮所生也。”這就是說,“仁”是人的類本質,是以親愛親人為起點的道德感。“義”是合宜、恰當,尊重賢人是社會之義的重要內容。“親親之殺”是說“親親”有親疏近遠等級上的差別,“尊賢之等”是說“尊賢”在德才祿位上也有尊卑高下的等級。“禮”就是以上“仁”(親親之殺)和“義”(尊賢之等)的具體化、形式化。
孔子重禮、執禮,主張仁禮並重、文質並茂,但主要是想透過禮的形式復興其所內蘊的文化價值理想。孔子是把周文作為我們民族深厚的文化傳統和人生與文化的根源、理想來信從、堅守、承擔、自任的。禮樂教化的人文精神是人與人、族與族、文與文相接相處的精神,或“以人文化成天下”的精神,“天下一家”的精神。“禮之用,和為貴”是協和萬邦、民族共存、文化交流融合並形成統一的中華民族、中華文化的基礎。孔子對禮樂的繼承、傳授大有益於他身後幾千年世道人心的維繫和民族的大融合、文化的大融合。
孔子人文觀的核心是“仁”。孔子重“禮”,是對春秋時期乃至春秋以前的文化成就的繼承。孔子讚揚子夏由“繪事後素”而悟及“禮後”( 禮的形式之背後的人的真性)。沒有仁的禮樂,只是形式軀殼,虛偽的儀節, 這正是孔子要批評的。孔子說:“人而不仁,如禮何?人而不仁,如樂何?”(《論語·八佾》) “顏淵問仁。子曰:‘克己復禮為仁。一日克己復禮,天下歸仁焉。為仁由己,而由人乎哉?’”“樊遲問仁。子曰:‘愛人。’問智,子曰:‘知人。’”(《論語·顏淵》)“仁遠乎哉?我欲仁,斯仁至矣。”(《論語·述而》) 這裡指出了禮樂形式背後的是生命的感通和人的內在的道德自覺。“仁”的內涵包括物我之間、人人之間的情感相通、痛癢相關,即社會普遍的同情心和正義感;孝悌是“仁”的基礎,“仁”是把孝敬父母、敬愛兄長之心,把父母子女兄弟之親情往外一層層推擴,推己及人;“仁”不僅是社會的道德標準,更是作為道德主體的人的道德理性、道德命令、道德是非判斷、道德情感、道德實踐和道德行為。孔子在這裡突出了道德的主體性、自律性原則(“為仁由己”與“克己”)、道德的普遍性原則(“愛人”、 “複禮”與“己所不欲,勿施於人”)和道德的實踐性原則(“為之難,言之得無 乎?”)道德是真正顯示人之自我主宰的行為,道德是自己對自己下命令,是“由己”,而不是“由人”,即不是聽任他律的制約或他力的驅使。孔子是世界上最早認識道德主體性和道德自由的文化偉人之一。
孔子仁道是人文主義的價值理想。孔子說:“夫仁者,己欲立而立人,己欲達而達人。能近取譬,可謂仁之方也已。”(《論語·雍也》)什麼是“仁”呢? 仁就是自己要站得住,同時也使別人站得住;自己通達,也要使別人通達。人們都可以從當下的生活中一點一滴地去做,這是實踐仁道的方法。“子貢問曰:‘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?’子曰:‘其恕乎!己所不欲,勿施於人。’”( 《論語·衛靈公》)君子終身奉行的“恕道”是:自己所不想要的東西,決不強加給別人。例如我們不希望別人羞辱自己,那我們決不要羞辱別人。尊重別人,是別人尊重自己的前提。這裡強調的是一種寬容精神,設身處地地為別人著想。什麼是孔子的一以貫之之道?曾子說:“夫子之道,忠恕而已矣。”(《論語·裡仁》) “忠”就是盡己之心,“己欲立而立人,己欲達而達人”;“恕”就是推己及人,“己所不欲,勿施於人”。綜合起來就叫忠恕之道或 矩之道。實際上,“忠”中有“恕”,“恕”中有“忠”,“盡己”與“推己”很難分割開來。這就是人與人之關係方面的仁道。推而廣之,這也是國家與國家、民族與民族、文化與文化、宗教與宗教的相互關係的準則,乃至是人類與動植物、人類與自然之普遍和諧之道。
仁道的價值理想,尤其體現在人在道義與利欲發生衝突的時候。孔子不貶低人們的物質利益要求和食色欲望的滿足,只是要求取之有道,節之以禮。“君子喻于義,小人喻於利。”“富與貴,是人之所欲也;不以其道得之,不處也。貧與賤,是人之所惡也;不以其道得之,不去也。君子去仁,惡乎成名? 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,造次必於是,顛沛必於是。”(同上)發大財,做大官,這是人人所盼望的;然而不用正當的手段去得到它,君子也不接受。君子沒有吃完一餐飯的時間離開過仁德,就是在倉卒匆忙、顛沛流離的時候,都與仁德同在。人生存的價值就在於他能超越自然生命的欲求。“君子食無求飽,居無求安,敏於事而慎於言,就有道而正焉,可謂為學也已。”(《論語·學而》)“君子謀道不謀食”“憂道不憂貧”( 《論語·衛靈公》)。孔子提出的道義原則、仁愛忠恕原則、仁、義、禮、智、信等價值理想,是中國人安身立命、中國文化可大可久的依據。這些價值理想通過他自己踐仁的生命與生活顯示了出來,成為千百年來中國士人知識份子的人格典型。他終身所憂的是:“德之不修,學之不講,聞義不能徙,不善不能改”( 《論語·述而》)。他的快樂,是精神的愉悅。他讚揚顏淵,窮居陋巷,簞食瓢飲, “人不堪其憂,回也不改其樂”(《論語·雍也》)。“飯疏食飲水,曲肱而枕之,樂亦在其中矣。不義而富且貴,於我如浮雲。”(《論語·述而》)
孟子提倡弘大剛毅、堅定不移的氣節和情操,崇尚死而後已、無所畏懼的任道精神。在生死與道德發生衝突時,“生我所欲也,義亦我所欲也;二者不可得兼,舍生而取義者也。”(《孟子·告子上》)這種衝突,實質上是人的自然生命與人的德性尊嚴之間的衝突。孟子所宣導的道德選擇表現了超乎自然生命之上的善的價值之極致,表現了人為人格尊嚴而犧牲的殉道精神。孟子筆下“立天下之正位”“行天下之大道”的“大丈夫”的行為標準是:“得志,與民由之;不得志,獨行其道。富貴不能淫,貧賤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”(《孟子·滕文公下》)。這種任道精神和崇高人格曾激勵了我國歷史上無數的志士仁人。
在利益和仁義發生衝突時,孟子主張把“仁義”放在首位,提倡先義後利。孟子提倡獨善其身與兼濟天下的統一。他主張做官要“求之有道”。“古之人未嘗不欲仕也,又惡不由其道。不由其道而往者,與鑽穴隙之類也。”( 《孟子·滕文公下》)“吾未聞枉己而正人者也,況辱己以正天下者乎?聖人之行不同也,或遠,或近,或去,或不去;歸潔其身而已矣。”(《孟子·萬章上》)在自己遭受侮辱時,怎麼能匡正別人、匡正天下呢?聖人的行為,各有不同,有的疏遠當時的君主,有的靠攏當時的君主,有的離開朝廷,有的身居巍闕,歸根到底,都得使自己廉潔正直,不沾染污泥。“得志,澤加於民;不得志,修身見於世。窮則獨善其身,達則兼善天下。”(《孟子·盡心上》)這都是說,人不論處在什麼樣的境遇、場合中,選擇道德還是非道德,如何選擇人生道路,怎樣保持獨立的人格和氣節,終究是自我作主的事。這就是孟子“仁義內在”的要旨。
周公、孔孟的人文理想不是寡頭的人文主義,其背後有深刻的終極理據,有對“天”、“上帝”、“天道”、“天命”的敬畏和信仰。“天”關涉到人的類本質和類特性,首先是宗教性和道德性。人不能沒有超越的形而上的關懷。孔子對上古宗教的改造,正是把超越與內在結合起來,建構了道德的宗教觀。如果說“命”只是外在的命運的話,那麼“天命”常常關係到內在。一個能夠駕馭生活、駕馭世間外在力量並全面發展人的內在本性的人,一個積累了一定的生命體驗( 例如五十歲左右)的人,才能逐漸體悟到天所稟賦給人的性分,直接面對每個人的命運或局限,並對天道、天命和道德人格典範有所敬畏,而又積極地去追求生命的意義和死亡的意義,勇於承擔自己應承擔的一切,包括救民於水火,博施濟眾,修己安人,殺身成仁。
總之,孔孟之道在今天仍然可以作為我們安身立命的精神依據,仍然沒有失去它的意義和價值。孔孟之道經過洗汰和轉化,在即將到來的21世紀,必將發揮更大的作用。值得我們警醒的是,今天、明天、後天的建設者,也是為人父母者,離開我們的道德資源越來越遠。我們人文學者應當做一些工作,把民族的寶貴精神財富傳揚下去。
二 道家的理想人格與超越精神
道家的道體具有超越性、絕對性、普遍性、無限性、圓滿性、空靈性。道家之“無”在道德哲學上具有無限的意義。道家之“道”是有與無、神虛與形實的整合。“有”指的是有形、有限的東西,指的是現實性、相對性、多樣性;而“無”則是指的無形、無限的東西,指的是理想性、絕對性、統一性。“有”是多,“無”是一;“有”是實有,“無”是空靈;“有”是變,“無”是不變;“有”是內在性,“無”是超越性。
道家道論認為,不僅宇宙之有、現象世界、人文世界及其差異變化,即存在的終極根源在寂然至無的世界;不僅洞見、察識富有萬物、雷動風行的殊相世界,需要主體擺脫諸相的束縛,脫然離系,直探萬有的深淵;而且習氣的系縛、外物的追索,小有的執著,會導致吾身主宰的沉淪、吾與宇宙同體境界的消亡。因此,老子主張“挫銳解紛”、“和光同塵”、“穀神不死”、“複歸其根”、“為學日益”、“為道日損”、“無為而無不為”、“無用而無不用”。這些話語論證滯留物用、執著有為對於心體的遮蔽,論證攝心歸寂、內自反觀、炯然明覺、澄然虛靜的意義,著重強調了人生向道德和超越境界的昇華。
道家強調無用之用;儒家強調有用之用。儒家之“有”“用”,即建構人文世界,以人文化成天下;道家之“無”“用”,則要從人文世界中超越出來,回歸到自然而然的自然境界。道家的逍遙無待之遊,是自我真實的自由人格之體現,以“適己性”“與物化”為特徵;儒家的剛健自強之道,是自我真實的創造精神之體現,以“人文化成”為特徵。
道家之“無”在道德論、道德境界及超越境界的慧識是值得發掘的。儘管道家以虛無為本,柔弱為用,削弱了“有”之層面(人文、客觀現實世界)的能動建構,但在人生境界的追求上,我們對於道家破除、超脫有相的執著,蕩滌雜染,消解聲色犬馬、功名利祿的系縛,順人之本性,養心之清靜方面,則不能不加以肯定。虛、無、靜、寂,凝斂內在生命的深度,除祛逐物之累,正是道家修養論的一個重要方面。這種“無為”“無欲”“無私”“無爭”,救治生命本能的盲目衝動,平衡由於人的自然本性和外物追逐引起的精神散亂,也是道家道德哲學的基本內容。而道家澄心凝思的玄觀,老子“滌除玄覽”的空靈智慧意在啟發我們超越現實,透悟無窮,然後再去接納現實世界相依相待、遷流不息、瞬息萬變、複雜多樣的生活,以開放的心靈破除執著,創造生命。因此,他與孔子儒家相反相成,相得益彰。
莊子及其學派提出了“逍遙無待之遊”──“至人無己,神人無功,聖人無名”的理想人格論。我們在這裡著重討論《莊子》內篇中的《大宗師》、《齊物論》、《逍遙遊》三篇文章的主旨,一般認為這是莊子的代表作。
《大宗師》指“道”或“大道”。大是讚美之詞,宗即宗主,師就是學習、效法。篇名即表達了“以道為師”的思想。也就是說,宇宙中可以作為宗主師法者,唯有“大道”。既然道的生命是無限的,那麼在一定的意義上我們也可以說萬物的生命也是無限的。所謂生死,不過如晝夜的更替,我們不必好晝而惡夜,因而勿須樂生而悲死。這才算領悟了生命的大道,也可以說是解放了為形軀所限的“小我”,而成為與變化同體的“大我”了。莊子認為,人們通過修養去體驗大道、接近大道,可以超越人們對於生死的執著和外在功名利祿的系縛。但這不需要人為的去做什麼。他的修養原則是“不以心損道,不以人助天”,依此而可以達到“寥天一”的境界。其生命體驗、審美體驗的方式是直覺主義的“坐忘”。“坐忘”即通過暫時與俗情世界絕緣,忘卻知識、智力、禮樂、仁義,甚至我們的形軀,即“無己”、“喪我”,達到精神的絕對自由。真人或聖人體道,三天便能“外天下”(遺棄世故),七天可以“外物”(心不為物役),九天可以“外生”(忘我)。然後能“朝徹”(物我雙忘,則慧照豁然,如朝陽初起),能“見獨”(體驗獨立無對的道本體),然後進入所謂無古今、無生死、無煩惱的寧靜意境。莊子的意思是去心知之執,解情識之結,破生死之惑,以便與道同體,與天同性,與命同化。
《齊物論》與《大宗師》相輔相成,互為表裡。《齊物論》表述了莊周的“天地與我並生,而萬物與我為一”的思想,強調自然與人是有機的生命統一體,肯定物我之間的同體融合。“齊物”的意思即是“物齊”或“‘物論’齊”,即把形色性質不同之物、不同之論,把不平等、不公正、不自由、不和諧的現實世界種種的差別、“不齊”,視之為無差別的“齊一”。這就要求我們以不齊為齊一,即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,在接受、面對真實生活的同時,調整身心,超越俗世,解脫煩惱。此篇希望人們不必執定於有條件、有限制的地籟、人籟之聲,而要傾聽那自然和諧、無聲之聲、眾聲之源的“天籟”,以消解彼此的隔膜、是非和有限的身生命與有限的時空、價值、知性、名言、概念、識見及煩、畏乃至生死的系縛,從有限進入無限之域。莊子以相對主義的視域,反對唯我獨尊,不承認有絕對的宇宙中心,反對各是其是,各非其非,主張破除成見,善於站在別人的立場,更換視域去理解別人,而不以己意強加於人。
《逍遙遊》把不受任何束縛的自由,當作最高的境界來追求,認為只有忘絕現實,超脫於物,才是真正的逍遙。本篇宗旨是“至人無己,神人無功,聖人無名”。作者指出,“逍遙”的境界是“無所待”的,即不依賴外在條件、他力的。大鵬神鳥雖可以擊水三千,背雲氣,負蒼天,飄然遠行,翱翔九萬里之高,然而卻仍有所待,仍要依憑扶搖(飆風)羊角(旋風)而後始可飛騰。有的人才智足以勝任一方官吏,行為足以稱譽一鄉一地,德性足以使一君一國信服,按儒家、墨家的觀點,可稱得起是德才兼備的人,但莊子認為他們時時刻刻追求如何效一官,比一鄉,合一君,信一國,仍有所待。宋榮子略勝一籌。宋榮子能做到“舉世譽之而不加勸,舉世非之而不加沮”,已屬不易,然而他能“存我”而未能“忘我”,更未能物我兼忘,仍不是最高境界。列子略勝一籌。列子日行八百,任意而適,無所不順,更不多見,但他仍有所待。他禦風而行,飄飄然有出塵之概,可是沒有風他就無能為力了,仍不能謂為逍遙之遊。有比列子境界更高的人,他們順萬物本性,使物物各遂其性,沒有絲毫的造作,隨大自然的變化而變化,物來順應,與大化為一,即與道為一。如此,隨健行不息的大道而遊,還有什麼可待的呢?因其“無所待”才能達到至人、神人、聖人的逍遙極境。這個境界就是莊子的“道體”,至人、神人、聖人、真人都是道體的化身。莊子的人生最高境界,正是期盼“與道同體”而解脫自在。“各適己性”的自由觀的前提是“與物同化”的平等觀。逍遙無待之遊的基礎正是天籟齊物之論。章太炎《齊物論釋》從莊子“以不齊為齊”的思想中,闡發“自由、平等”的觀念。“以不齊為齊”,即任萬物萬事各得其所,存其不齊,承認並尊重每一個體自身具有的價值標準。這與儒家的“和而不同”思想正好相通。
儒家的理想人格是聖賢人格。儒家心目中的聖人或聖王,有著內聖與外王兩面的輝煌。雖然“內聖外王”一說出自《莊子·天下》,然而後來卻成為儒家的人格標準。內聖指德性修養,外王指政治實踐。儒家強調在內聖基礎之上的內聖與外王的統一。因此,儒家人格理想不僅是個體善的修煉,更重要的是責任感和當擔意識,是濟世救民。儒家的人格特性包括如下內容:自強不息、意氣風發、認真不苟、發憤忘食、兼善天下、關懷他人、繫念民間疾苦、知其不可而為之,“天下興亡,匹夫有責”,“立德、立功、立言”,“三軍可奪帥,匹夫不可奪志”,“富貴不能淫,威武不能屈,貧賤不能移”等等。儒者對國事民瘼有真誠的關懷,努力為國家、民族和人民建功立業,即使遭到貶謫也以深沉的憂患繫念天下百姓的疾苦和國家的興亡。儒家也有其超越精神,窮居陋巷,自得其樂,安貧樂道。孟子講的“君子三樂”,即“父母俱存,兄弟無故”的天倫之樂,“仰不愧於天,俯不怍於人”的理性之樂,“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”的教育之樂,正表現了儒者的情懷。
道家莊子的真人、聖人、神人、至人、天人的理想人格,與儒家有別,其特性是:一任自然,遂性率真;與風情俗世、社會熱潮、政權架構、達官顯貴保持距離;獨善其身,白首松雲,超然物外,恬淡怡樂。這是莊子和道家的神韻情采。與儒家積極入世的現實品格相比較,道家凸顯的是超越和放達,即不是積極肯定、參與、改造現實,而是以保持距離的心態,否定、揚棄、超越現實。
莊子之真人、至人、神人、聖人,都是道的化身,與道同體,因而都具有超越、逍遙、放達、解脫的秉性,實際上是一種精神上的自由、無窮、無限的境界。這深刻地表達了人類崇高的理想追求與嚮往。這種自然無為、逍遙天放之境,看似玄秘莫測,但實際上並不是脫離實際生活的。每一時代的類的人、群體的人,尤其是個體的人,雖生活在俗世、現實之中,然總要追求一種超脫俗世和現實的理想勝境,即空靈淨潔的世界。任何現實的人都有理想,都有真、善、美的追求,而道家的理想境界,就是至真、至善、至美的合一之境。
三 佛家的菩提智慧與人生解脫
現代社會是一個五花八門的社會,人生的遭際也一定不會平坦。無論我們是在就學還是在就業,我們面對的總是各色人等和複雜的事物、紛繁的矛盾。
人們的生存處境總是具體的。具體的時空環境總是充滿矛盾的。在熙熙攘攘的人世和人們不同的欲望、利益的追逐、競爭和不同性情的人相處的矛盾之中,每一個人的內心都要承受這樣或那樣的壓力和痛苦,人們往往有一種不安的感覺,有時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。每一個人都是有限的個體,必然有先天或後天給他帶來的這樣或那樣的局限或缺憾。以有形有限的人生投入天下,每一個個體都要面對無限的時空、無限的知識、無限的意義、無限的價值,這些“無限”也使人有不安之感。 每一個生命當然要肯定自己的生存、利益、價值、個性自由、人格尊嚴,然而,人類社會是一個不同社會關係的重重網路,當你肯定自己的生存、利益、價值、個性自由、人格尊嚴時,你也要肯定別人的生存、利益、價值、個性自由、人格尊嚴,必須承認或容忍別人的生存空間和利益追求。如果這些追求是彼此矛盾的,就必須設法調節。如果我們只是一味肯定自我,就會陷進一個難以自拔的泥潭。
每一個個體與生俱來就是有限制的個體,不僅先天與後天的生存環境是有限的,人們的性別、種族、體質、品行、知識、性格、語言、情感、信仰等等,更不用說生成長養所遇到的文化背景、環境、氛圍等等,其實都是有局限的。但人總是不太願意承認自己的限制,也不太願意肯定別人的追求。形體所帶來的情欲、物欲、功名利祿的追逐、攀援,知識所帶來的表面的偏見、執著、錯誤和數不清的自認為是絕對真理的東西,還有社會文化所帶來的身分、地位、名譽、等級等等等等,對於人來說,都是永遠不能擺脫的各種各樣的束縛。
所有這些,在佛教看來就是所謂“無明”,就是所謂“貪、嗔、癡、慢、疑、惡見”等等。佛教的智慧,就是用否定、遮拔的方法,破除人們對宇宙人生一切表層世界或似是而非的知識系統的執著,獲得某種精神的解脫和自由。人們常說,佛教講“空”。其實,佛家既講“空”,又講“有”。“空”“有”,不是這兩個字的表面意思,不能那樣去理解。“空”“有”之論十分複雜。但起碼有這樣一條,此所謂“空”,是啟迪人們空掉一切外在的追逐、攀援、偏執,破開自己的囚籠,直悟生命的本性或本真。佛教,特別是禪宗的返本歸極、明心見性、自識本心、見性成佛之論及一整套修行的方法,是要幫助自己或他人尋找心靈的家園,啟發人內在的自覺,培養一種偉大的人格。佛家的成菩薩成佛陀,與儒家的成聖人成賢人,道家的成至人成真人,都是一種道德人格的追求。
成佛陀、成聖賢,談何容易?佛家的智慧不是空談大道理,而是讓你學會暫時消解心靈上的執著與煩惱,讓你首先自知其限制,自虛其心,自空其說,以求容納別人。和傳統的儒家的“誠恕”之道,道家的“齊物”之論一樣,這不單單是個體修養身心的方法,也是一個社會共存互尊的必須。否則,各種紛爭、意見、利益衝突就會瓦解整個人類社會。佛教智慧啟發人們反觀自己心靈上的無明,擴闊自己的心靈,從種種狹隘的偏見中超脫出來,使自己日進于高明之境,而不為無明所系縛。禪宗教人“了生死”。既然連生死都可以了,那麼,一切外在的執著都可以放下,人們不再為自己的有限性而惶惑,人們也不再處於“緊張”、“不安”的情意結中。人一旦消解了這種緊張、不安,他的創造性反而可以爆發出來。這樣,有限的生命便進入到無限的境界之中。
禪宗讓人保持一種“平常心”。也就是說,禪宗反對你刻意修行,反對你機械地模仿高僧大德,嚴守戒律。禪宗認為,每個人,不管他的根器如何,也不管他是否犯過錯誤,其實他內在地具有佛性或真常心。人們只要化解執著,遂順自然,護持真我,那麼,行住坐臥,無一不是真如,無一不是解脫。保持這樣一種自然的平常心,那麼,我們所看到的,無一不是“道”。“道”不在人心之外,生活之外,就在人心之中,生活之中。
禪宗啟發我們由迷到悟,轉識成智。而開悟也好,解脫也好,就是要你返歸平常,這全憑你自覺、自識、自悟、自了。禪宗公案中有許多機鋒、棒喝,用幾句摸不著頭腦的話或者身體動作,啟發人開悟。但僅僅是啟發而已,了悟則全靠自己。這一過程,任何人不能取代,正所謂“如人飲水,冷暖自知”。
返歸平常,識得本真,就是“解脫”。但是,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已經習慣了向外攀援,使得我們的“平常心”受到污染或扭曲,這也就喪失了自我,使“平常”變成了“非常”或“反常”。人們在生活中出於自保或競爭,不能不層層心防,不能不戴上各種面具,久而久之,弄假成真,“真常之心”被異己化了,不正常的反而誤以為是正常的。例如,升官發財、聲色犬馬的追逐被人視為“平常”,等級秩序的宰製、官場氣息、官樣文章、商人習氣、功利需求、錢權交易,反被視為“正常”。種種人情世故的束縛,身分人格的定位,矯揉造作,習以為常,使人失落了真我。人性中的“貞常”、“平常”,已告沉滄。如聽任下去,人們都為自己的蠅頭小利打算、計較、爭鬥、掌權,施展影響、玩弄手段,整個世道人心只能進一步邊緣化、痞子化。
人生有許多許多的要求,有很多要求都是正常的、合理的,如飲食、男女的要求,如物質、財富、名譽、權力、地位、感情、知識、學說、成就、功業、利益等等。禪的智慧不是要抹殺每個人的欲望與追求,不是消解事功,而是讓你保持一顆未被污染的“平常心”。也就是說,你仍然可以有你日常的生活、日常的事業和日常的欲求,你可以非常敬業地從政、經商,做你職份內的事,但你在參與各種社會活動的過程中所遇到的一切引起你心理上“緊張”或“不安”的東西,你都應該立即“放下”,以免變成你的負擔或煩惱。這就是要善於“空”,善於“破”,善於“消解”,善於“遮撥”,善於“排遣”。
禪宗主張不立文字,當下自識本心,強調自性是佛,平常即道。一旦見到自己的真性和本有心靈,人們就證悟了終極的實在和得到了菩提(智慧)。禪宗主張,在實際的人生中才有涅磐(自由),在涅 中才有實際的人生。禪宗以自我覺悟的日常途徑或創造性的頓悟,或者借助棒喝等等機鋒,等等的方便善巧,來開悟人心,來提示人生的奧秘,化平淡為神奇,寓神奇於平淡。禪宗的偉大和不朽,就是以證悟自性後所流露的本有悲心、智慧方便來濟撥迷妄的眾生。這就是啟迪我們每個人,不論智愚、賢否、窮達、高下,都要“以出世的精神,做入世的事業”。因此,禪宗的精神既是入世的,又是超世的,既是凡,又是聖,既積極參與社會活動,又善於解脫超拔出來。人之所以為人,不管有何種欲求,不管如何積極參與現實社會的各種活動,總需要一種終極的信念、信仰的支撐。金錢拜物教、權力拜物教也是一種信念、信仰,但不可能是終極的信念、信仰。離開了心靈的歸宿與故園,哪怕再有錢再有權,也只能如天涯行腳,人海飄泊,無本無根。作為一個真正的人,總需要有深度的開悟,從三際中解脫出來,超越一切,包括生死的束縛,得到自在的體驗。這樣的人才有大智大勇承擔一切的挑戰與痛苦,化煩惱為菩提,既而安身立命。有了終極承擔或終極獻身的精神,並且轉化成人格,才能有高品質的參與。從這種意義上說,我認為,每一個參與者實際上都應當具有一定的宗教信念與宗教情感,能以出世的精神幹入世的事業,才能有一種現今十分匱乏的敬業精神、奉獻精神。
中國的儒家是一種入世的人文的宗教,中國化的佛教把出世與入世結合了起來。人人皆可以為堯舜,人人都可以成佛,是儒家與佛教的最高信仰。實際上,儒道佛都是要追求一種理想的高尚的社會,這就必先造成人們理想的高尚的內心世界。儒家和禪宗儘管有很多差異,然其共同點都是培育理想的人格境界,使人們的人生實踐帶有中國式的宗教精神和宗教情懷。
儒家和禪宗有不同的世間關懷,世間肯定,同時又有不同的超越的形而上的要求,即終極的最後的關懷。其“救民於水火”的信念目標和“我不入地獄,誰入地獄”的救世獻身熱忱,虔敬無欺的神聖感,“盡心知性”、“我心即佛”的安身立命之道,使命感、責任感、當擔精神、憂患意識和力行實踐的行為方式,特別是信仰上的終極承擔,都有其超越的理據。重新體驗儒佛道的精神價值,創造性地加以轉化,使之作為當代社會生活參與者的重要精神資源,對於我國現代化具有極其巨大的意義。人的意義世界和價值世界的重建,再建崇高,再建理想人格,是我們邁進新的世紀的重大課題。
在價值多元的工商社會,人們比較強調多方面的社會參與,強調人權、公民權和個體性、主體性,然而在人文淡泊、道德危機、現代化的負面日益顯露的當今,單面化或平面化的參與,單面化或平面化地張揚主體、個體,膨脹工具理性與個人主義,已無法協調社會各方面的利益,無法促進社會有序和諧的發展,無法救治人的異化和諸多的社會病。無論就社會的完美發展而言,抑或就個體人格的健康發展而言,人們在21世紀將更加需要借助與光大佛教(特別是禪)的解脫之道。解脫是淨化社會與人心的必由之路。時時參與,時時解脫,在參與中不斷解脫,在解脫中不斷參與,才是正道。
總之,我鄭重地建議青年朋友們,讀一點《論語》、《孟子》、《老子》、《莊子》,讀一點禪,讀一點佛經,這不僅可以治療各種心理疾病,尤可以淨化我們的心靈,豐富我們的人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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